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毕淑敏:如果能选择,你会再选你的父母吗?


01

我猜很多人一看到这个题目的名称,就大不以为然,甚至愤愤然了,觉得毕淑敏是不是昏了头,父母是可以再选的吗?

中国是孝之邦,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戴德还表达不尽,岂容再选?我的父母是天下最好的父母,让我重选父母,这不是逼人不孝吗?若是父母已驾鹤西行,这题目简直就是违背天伦。

请您相信我,我没有一丁点想冒犯您的意思,也不是为了震撼视听、哗众取宠,实在是为了您的心理健康。

父母可不可以批评?我想大家理论上一定承认父母是可以批评的。

即使是伟人,也有这样那样的错误和缺点,我们的父母肯定不是完人,当然也可以讨论。

可实际上,有多少人心平气和地批评过我们的父母,并收到了良好的回馈,最终取得了让人满意的效果呢?

我们能客观地审视父母的优劣长短、得失沉浮吗?我相信愤怒的青年可以大吵一架离家出走,但这并不代表着他能公允地建设性地评价父母。

也许有人会说,那是历史了,我们有什么理由在很多年后,甚至在父母都离世之后,还议论他们的功过是非呢?

我想郑重地说,有。因为那些历史并没有消失,它们就在我们心灵最隐秘的地方,时时引导着我们的行为准则,操纵着我们的喜怒哀乐。

父母是会伤人的,家庭是会伤人的。

当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,我们无力分辨哪些是真正的教导、哪些只是父母自身情绪的宣泄。我们如同酒店里恭顺的小伙计,把父母的话和表情,还有习惯和嗜好,如同流水账一般记录在年幼的脑海中。

他们是我们的长辈,他们供给我们吃穿住行,在某种程度上说,我们是凭借他们的喜爱和给予,才得以延续自己幼小的生命。那时候,他们就是我们的天和地,我们根本就没有力量抗辩他们、忤逆他们。

你的父母塑造了你,你在不知不觉中重复着他们展示给你的模板,你是他们某种程度的复制品。分析他们的过程其实是在分析你自己。

请你准备一张白纸,让思绪和想象自由驰骋。在白纸上方写下你的名字,左边写上“再选”二字。现在,纸上的这行字变成了“再选×”,你在这行字的右面写上“的父母”三个字。

“再选 × 的父母”。我敢说,也许在此刻之前,你从来没有想过可以把自己的父母炒了鱿鱼,让他们下岗,自行再来招聘一对父母。请你郑重地写下你为自己再选的父母的名字。

父:

母:

02

我猜你一定狠狠地愣一下。

虽然我们对自己的父母有过种种的不满,但真的把他们淘汰了,你一定目瞪口呆。你要挺住啊,记住这不过是一个游戏。

谁是我们再选父母的最佳人选呢?你不必煞费苦心,心灵游戏的奥妙之处就在于它的一闪念之中。

你的潜意识如同潜藏深海的美人鱼,一个鱼跃,跳出海面,露出了它流线型的身躯和嘴边的胡须。原来,它并非美女,也不是猛兽。

关于你的再选父母的人选,你把头脑中涌起的第一个人名写下就是了。

他们可以是英雄豪杰,也可以是邻居家的老媪;

可以是已经逝去的英豪,也可以是依然健在的大款;可以是绝色佳人,也可以是末路英雄;

可以是动物植物,也可以是山岳湖泊;

可以是日月星辰,也可以是布帛黍粟;

可以是一代枭雄,也可以是飞禽走兽;

可以是自己仰慕的长辈,也可以是弟妹同学……

总之,你就尽量展开想象的翅膀,天上地下地为自己选择一对心仪的父母。

你再选的父母是什么类型的东西(原谅我用了“东西”这个词,没有不敬的意思,只是一言以蔽之),这不重要。

重要的是你在这个游戏中重新认识了你的父母,你在弥补你童年的缺憾,你在重新构筑你心灵的世界。你会发现自己缺少的东西、追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。

有个农村来的孩子,父母都是贫苦的乡民。在重选父母的游戏中,他令自己的母亲变成了玛丽莲·梦露,让自己的父亲变成了乾隆。

我想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,我首先要感谢这位朋友的坦率和信任。

因为这样的答案太容易引起歧义和嘲笑了,虽然它可能是很多人的向往。

我问他,玛丽莲·梦露这个女性,在你的字典中代表了什么?

他回答说,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和最现代的女人。我说,那么,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亲生母亲丑陋和不够现代?他沉默了很久说,正是这样。

03

中国有句俗话叫作“儿不嫌母丑,狗不嫌家贫”,我嫌弃我的母亲丑,这真是大不敬的恶行。

平常我从来不敢跟人表露,但她实在是太丑的女人,让我从小到大蒙受了很多耻辱。我在心里是讨厌她的。

从我开始知道美丑的概念,我就不容她和我一道上街,就是距离很远,一前一后的也不行,因为我会感到人们的目光像线一样把我和她联系起来。

后来我到城里读高中,她到学校看我,被我呵斥走了。同学问起来,我就说,她是一个丐婆,我曾经给过她钱,她看我好心,以为我好欺负,居然跟到这里来了……

我说这些话的时候,觉得自己也很有道理,因为母亲丑,并把她的丑遗传给了我,让我承受世人的白眼,我想她是对不住我的。

至于我的父亲,他是乡间的小人物,会一点小手艺,能得到人们的一点小尊敬。我原来是以他为豪的,后来到了城里,上了大学,才知道山外有山、天外有天,才知道父亲是多么草芥。

同学们的父亲,不是经常在本地电视要闻中露面的政要,就是腰缠万贯、挥金如土的巨富,最次的也是个国企的老总,就算厂子穷得叮当响,照样有公车来接子女上下学。

我的位于社会底层的位置是我的父母强加给我的,这太不公平。深层的怒火潜伏在我心底,使我在自卑的同时非常敏感,性格懦弱,但在某些时候又像地雷似的一碰就炸……

算了,不说我了,我本来认命了,因为父母是不能选择的,所以也从来没有动过这方面的脑筋。

既然你今天让做换父母的游戏,让我可以大胆设想、别具一格,我一下子就想到了玛丽莲·梦露和乾隆。

我说,先问你一个问题,如果父亲不是乾隆,换成布什或布莱尔,要不就是拉登,你认为如何?

他笑起来说,拉登就免了吧,虽然名气大,但是个恐怖分子,再说翻山越岭胡子老长的也太辛苦。布什或布莱尔?

当然可以,我说,你希望有一个总统或是皇上当父亲,这背后反映出来的复杂思绪,我想你能察觉。

他静默了许久,说,我明白那永远伴随着我的怒气从何而来了。我仰慕地位和权势,我希图在众人视线的聚焦点上。

我看重身份,热爱钱财,我希望背靠大树好乘凉……当这些无法满足的时候,我就怨天尤人,心态偏激,觉得从自己一落地就被打入了另册。

因此我埋怨父母,可是中国“孝”字当先,我又无法直抒胸臆,情绪翻搅,就让我永远不得轻松。

工作中、生活中遇到的任何挫折,都会在第一时间让我想起先天的差异,觉得自己无论怎样奋斗也无济于事……

我说,谢谢你的这番真诚告白。只是事情还有另一面的解释,我不知你想过没有?

他说,我很想一听。

我说,这就是你那样平凡贫困的父母在艰难中养育了你,你长得并不好看,可他们没有像你嫌弃他们那样嫌弃你,而是给了你力所能及的爱和帮助。

他们自己处于社会的底层,却竭尽全力供养你读书,让你进了城,有了更开阔的眼界和更丰富的知识。

他们明知你不以他们为荣,可他们从不计较你的冷淡,一如既往地以你为荣。

他们以自己孱弱的肩膀托起了你的前程,我相信这不是希求你的回报,只是一种无私无悔的爱。

你把玛丽莲·梦露和乾隆的组合当成你的父母的最佳结合,恕我直言,这种跨越国籍和历史的组合,攫取了威权和美貌的叠加,在这后面你是否舍弃了自己努力的空间?

玛丽莲·梦露是出自上帝之手的珍稀品种,乾隆也是天分和无数拼杀才造就的英才。在你的这种搭配中,我看到的是一厢情愿的无望,还有不切实际的奢求。

那位年轻人若有所思地走了。我注视着他的背影,期待他今后可能会有所改变。

请你静静地和你的心在一起,面对着你写下的期望中的父母的名字,去感受这种差异后面麇集的情愫。发现是改变的尖兵。 

本文节选自毕淑敏《一个人,就是一支骑兵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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